很难用一些简单的定义来描绘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设计大师程泰宁所有建筑作品的风格。它们既不是纯粹的“传统”,又不是异形异色;他既不是“现代主义”的实践者,也不是“复古派”的拥戴者……所有建筑界贴标签式的建筑实践都与他无缘。在与他的谈话中得到的最新启发是:“造房子最高境界是哲学。”探寻万有引力是所有建筑师的老题目,当代的一些建筑师们试图努力哄骗眼睛,他们加强建筑物的结构,夸大突出的悬臂,并且减少支柱的数量。只有程泰宁的建筑稳固地站立在地面上。他与万有引力斗争的思想,是以对材料的认识为基础的。程泰宁的建筑与周围的环境和平共处。它们的构成简单、直接,并且尊重一直在这儿的原生态。程泰宁设计的美术馆、纪念馆、车站、住宅等,都遵循这一原则。2010年世博会中国馆最后的方案,是他从被丢弃的方案中“捡”回来的,他遵循的也是这一原则。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大庆即将来到之际,中国建筑学会评选了一批60年来的优秀建筑,程泰宁一人就有5件作品入选。其中有我们熟悉的浙江美术馆、杭州火车站、杭州黄龙饭店等建筑。
程泰宁设计的浙江美术馆
黄龙饭店:
中国意境与现代理念的结合
杭州黄龙饭店的设计开始于1983年。当时的中国大地,凡合资饭店必是由外国人设计的,而黄龙饭店成为一个例外。
毕业于本土建筑学院的程泰宁还记得,当时人家是怎么拒绝自己本土的设计团队的:“人家外国建筑师坐在酒店大堂喝咖啡的时间是多少?你们是多少?”性情平和的程泰宁并不生气:“人家说得有道理呀,当时来竞争黄龙饭店设计权的可都是高手。记得其中有设计北京长城饭店的美国人,还有一位香港著名建筑设计师许李严。我拿什么跟人家竞争?我比人家强的就是对本土环境的了解。”黄龙饭店最初是想委托那位设计长城饭店的美国人来做的,但他设计的马头墙、大屋顶,基本上是对中国元素的生硬搬套,拿到黄龙饭店的那个位置上非常突兀,很快就被否决掉了。香港的许李严为拿到这个设计,已经到中国内地进行过采风了,他在建筑界的名声不容小觑。程泰宁当时只是低调地要求跟在这些大牌后面一起做一些事情,“领导也说你们就只是参与一下好了。”可是介入越深,程泰宁的思路越占上风。
黄龙饭店是西湖风景区与城市的结合部一个占地面积4万平方米的宾馆。如何处理好建筑与环境的关系,无疑是设计时需要考虑的重点问题。而一个大型四星级宾馆复杂的功能要求,也不能有丝毫的忽视。这两个问题交织在一起,成了设计中的主要矛盾,当然,也成为方案构思的契机。为此,他在那段时间里连续失眠。有一天,一个把客房分为3组的模型做出来后,他果断地一拍桌子:“就是它了!”他至今仍保留着那张模型图纸,随即就在书画林立的办公室里抽出来铺开在记者面前:这一方案摆脱了一般大中型宾馆的设计模式,借鉴中国绘画的“留白”意境,采用构成的办法,把580间客房分解成3组,并在统一的柱网网格上加以组合,形成一个既便于施工又符合现代化酒店管理要求的平面框架。同时,通过单元间的“留白”,让自然景色“穿透”其中,宾馆与周围景观极为和谐地融为一体。这一设计得到了各方面的一致叫好。但宾馆当时请的管理方是著名的新世界管理集团,他们提出这个分散的为几个单元的建筑物将来是否便于管理?客人是否会因此而需要多走路?各功能区是否会太分散?但程泰宁已圆满地解决了这些问题,他在各功能区的地下设计了许多通道,洗衣房、厨房等物流可以不经地面。而且,在功能设置时把客房与对外营业功能分开来,使住店客人可以得到更隐私更安静的环境,同时也不影响宾馆对外的营业。
程泰宁先生在注意有形形态塑造的同时,更重视意境和氛围的表达。当顾客在华灯初上时分进入大堂时,透过若隐若现的庭院和水面,看到灯火辉煌的餐厅时,宛如欣赏一幅立体而现代版的韩熙载《夜宴图》长卷。当人们的视线穿过塔楼间的空间看到细雨中的宝石山色时,感染人们心境的是传统水墨画的韵致。你说不出哪一部分是传统的哪一部分是现代的,青瓦白墙与锃亮刀叉之间既有意境的融洽也有文化的交织。这也是程泰宁传统与现代、民族与国际的建筑理念初步奠定之时。
黄龙饭店于1991年获全国建筑优秀设计奖,2004年入选“中华建筑百年经典”。
杭州铁路新客站:要让刚进城的老农都不犯晕
“火车站的设计最重要的是什么?”程泰宁先生问记者,也像在自问?“可能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个城市的大门,要漂亮气派,要体现城市的实力。这些当然也重要,但最本质的是功能。火车站的功能是要让旅客快速安全便捷地通过车站前往旅行目的地。”
原来的杭州火车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建筑,有着醒目的外形,但功能已远远不能满足需求。当时有几个设计团队参与竞标,程泰宁的设计团队以最高票数中标。但最后为了协调方便,而成立了联合设计组,由程泰宁负责。他原本的打算是保留老车站的部分建筑,把它做进新车站里,但后来因面积给得太小而只得作罢,在完全拆除旧站房后在原址重建。设计的集结人数为5200人,站房面积29000平方米,连同合建的综合楼、三层广场,总面积为11万平方米。
程泰宁认为,观念更新是做好铁路客站设计的关键。铁路旅客站不仅仅是美学意义上的“城市大门”,在设计中不能简单地把站房建筑作为设计的主体。事实上,随着现代交通的发展,铁路旅客站已成为城市各类交通工具——铁路(包括高速铁路)、地铁、轻轨、公交、各种车辆的集散中心。作为一个建筑师,需要综合考虑站房、广场、站场三者之间的有机联系,并把它们和周边的城市交通联系起来,使乘坐不同车辆、不同流向的旅客能够安全、快速、方便地集散,用程泰宁简单朴实的话来说就是“好用”。欧美有许多漂亮的火车站,那种或别致或气派的造型对上世纪90年代的建筑师太有诱惑力了,但程泰宁脑子始终很清醒,他知道:“与国外车站相比,我们的特点是旅客数量多、候车时间长、节假日客流波动大,还有旅客的旅行经验少,这是我们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必须面对的现实。”他当时就提出,车站的设计要使刚进城的老农都不致晕头转向而能从容地上车旅行,他把出入口设计得简单醒目,功能一目了然,还亲自带领设计团队设计制作了醒目的指示牌,同时也周到地考虑拖着行李的旅客在车站需要行走的距离。他向记者提到国内有一个大车站的设计,虽然图纸上标的从旅客进出站处到剪票口的设计距离是88米,但因为公交车较远,实际距离超过了1公里,再加上其他的距离,旅客拖着沉重的行李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进站剪票。他认为,这样的车站,再漂亮气派也是不合格的。还有的新火车站,请的是国外著名设计师,以机场的模式设计的车站,但春运时的民工走进车站时会犯晕,他们拖着灰仆仆的行李大包,睁着疑惑胆怯的眼睛的表情让人看得心痛。
在杭州站的设计中,他首次采用了分层设计,使进出站人流不致集中在一个层面,并且非常超前地在前往出租车的转折处给未来的地铁留了一个出入口。要知道,当时地铁根本还是没影的事。杭州站出租车等候区贴心的设计,颇受国内外旅客的赞许。但今天的程泰宁对杭州车站的设计还是既感欣慰又有遗憾:“当时坐出租车的人少,没想到现在对出租车的需求那么大,旅客在那里排队的时间有时会很长。有些地方还可以加以改进的。”
浙江美术馆:代表一个时代的建筑
人人都说浙江美术馆是体现中国传统水墨画式的建筑,但程泰宁先生见面反问记者:“你看到的浙江美术馆,哪一部分是传统的?是屋顶还是墙面还是材料?”这正是他对传统文化浮躁症反思之后的自信。程泰宁向记者透露说,其实一开始他并没有去投标,是后来应邀去投标的。因为他深知一座众望所归的建筑对于建筑师意味着什么。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建筑大师,程泰宁的作品全国处处可见,但74岁的程泰宁却希望通过浙江美术馆的创作,让自己的设计人生完成一个新的挑战。“我把这个项目看得很重,它在西湖边那么好的环境里,对于建筑师而言,这样的机会不多。”为了这个方案,程泰宁画了整整两个月,2003年冬天,他的方案中标了。
浙江美术馆位于美丽的西湖之畔,背靠苍翠的玉皇山麓,整个建筑依山傍水,环境得天独厚。总建筑面积31550平方米,其中地下建筑15338平方米,地面16212平方米。建筑依山形展开,并向湖面层层跌落。起伏有致的建筑轮廓达到了建筑与自然环境共生的和谐状态。建筑造型自然而又充分地流露了江南文化特有的韵味,粉墙黛瓦的色彩构成,坡顶穿插的造型特征,在“似与不似之间”被带入建筑师的创作之中,体现了一种清新脱俗而又空灵含蓄的文化品位。尤其是以大片白色墙面为图底,以黑色屋顶构件勾勒,线条张扬洒脱而不失法度,极富传统水墨画和书法的审美韵味;钢、玻璃、石材的运用,强调了材质的对比,使建筑充满强烈的雕塑感和现代感。
浙江美术馆设计竞标的对手更为强劲有力,他是奥运会“鸟巢”设计者德梅隆。在他的心目中,“它应该像一团雾”,但这一团雾终究太迷茫了。最终在众多方案中胜出的,是程泰宁先生的三张充满水墨质感的铅笔画。美术馆错落有致的坡顶也是程泰宁费了最多心思的地方。“把美术馆盖在西湖边上,就应该体现西湖、杭州和江南的文化特征。从造型上讲,江南很多房子是黑瓦白墙,有庭院,这样的方案也有人做,但是我觉得照搬传统的手法太直接,提炼不够,也缺乏现代的审美要求。”程泰宁巧妙地借用了粉墙黛瓦的感觉和意境。“我很想把美术馆做成一幅水墨画,就取了白墙黑瓦的色彩构成。材料上选择了玻璃,就是为了产生又透又不透的效果,像水墨画,有浓淡。现在的屋顶,看上去就有江南传统坡顶的感觉。”而为了呈现时代特色,程泰宁还在材料上下了不少功夫,“钢、玻璃和石材,都是现代的材料。坡顶也可以看成是钢、玻璃和石材组合的雕塑。”
“另外,江南文化有一种很含蓄的东西,比如说庭院。我也注意这个问题,室内一进门就是个庭院,里面也有院子,还有一些介于室内室外之间的,我们叫灰空间,这个是中国建筑很重要的特点。这些东西都不是直接照搬,而是根据功能结合现代审美做的。”
展厅进门服务台后面的那堵墙,究竟该用玻璃还是用墙面,就曾经令他失眠许多天,也曾引起了小小的争论。“在最初的方案里,为了大气通透,设计了整面的落地玻璃。但是后来发现实地后面的景致不理想,旁边就是洗手间,还有存物柜,暴露出来不好看。”为了这件事,程泰宁又动了许多脑筋,后来在墙面上开了一扇窗,映衬出窗外绿意朦朦的翠竹,既遮了“丑”,又通透,更有江南庭院的含蓄诗意。
在程泰宁看来,浙江美术馆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建筑。“20年后浙江美术馆会不会落后?不会。它浓缩了现在的材料和审美,若干年后还是可以代表当时的建筑。”